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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ary x Wilhelm

薰子Anie

For Dear Armand

 

  他睜開了雙眼。

 

  陽光奪目,街道的塵囂,掠過窗沿半啟,披灑在僵硬的四肢上。

 

  撥開額前瀏海,濕潤自頰邊滑落,早晨寒意透徹著威廉的手心,滿額的汗水細密,一抹便是全盤佔據視野的水痕。

 

  「……威廉?」門外傳來少女的呼喚。

 

  眼前跳動的塵埃滾入喉間,激起一陣嗆咳,肺部收縮牽引著後背肌肉,伴隨呼吸起伏而隱隱作痛,威廉忍不住彎下腰來,以減緩急促的氣息。

 

  「威廉?你還好嗎?」

 

  乾澀唇瓣吐洩著不成聲調的微弱嗓音。

  咳嗽幾聲再次啟口,仍渺小得無法傳至門板相隔的外側。

 

  嘆息一聲,扶穩床柱,橘髮男人重新打直上身,落地雙腳一側的褲管空蕩,服貼著床緣緩緩垂落——威廉已習慣每日早晨撐著雙臂移動不平衡的身體,裝備上倚靠牆邊的木質義肢。

 

  斷截殘肢自衣物一角露出,膝蓋以下空無一物,僅留著參差不平的粗糙切口,還有大腿外側一道橫跨內部的狹長切口,相似於威廉胸前不曾褪去的疤痕,映襯在蒼白肌膚上太過刺眼的紅色,將軍人傷痕累累的身體切剖得更加碎裂。

 

  遺失的缺憾殘似乎仍殘留在彼端。

  在那遙遠的沙場。

  

  威廉看著腿部斷面,包覆在新生皮層內的血肉,當初深可見骨的傷勢已不復存在,時間久遠後,僅剩下季節轉換時微弱的疼痛提醒──那些黏糊的碎屑與穿透衣物的白骨,在煙硝腥味下麻痺的痛楚,當初佇足死屍累累中的自己,宛如身處幻境的虛無飄渺。

 

  彼時有如瞬即消逝的一縷夜夢。

 

  「說不定這裡才是夢境呢。」

 

  耳邊倏然傳入一抹清脆帶笑的嗓音。

  稚嫩中帶著不該擁有的成熟,和諧得毫無突兀。

 

  威廉猛然抬頭。

 

  床板摩擦的尖銳聲響刺痛耳殼,突如其來的大幅度動作,驚嚇到了房內另一道草綠身影——不知何時,門外等候的少女來到眼前,因為驚訝而後退一小步,輕撫胸前。

 

  「……梅莉?」

  出口的聲音沙啞乾澀,類似報廢破損的音箱,充斥雜訊。

 

  「沒有聽見回應,所以我就擅自進來了。」熟練地拿起杯瓶,梅莉將注入清水的杯子交予威廉,擔憂寫滿了介於女孩與少女間的清秀臉龐,「你的臉色很糟糕啊,沒有問題嗎?」

 

  「抱歉,嚇到妳了。」威廉回應,受到滋潤的喉嚨舒適許多,「我沒事。」

 

  「真的?」

 

  「真的。」

 

  「不可以再唬弄我喔,真的?」

 

  「真的,我沒有事……」下意識地想撫摸向柔軟的茶棕髮頂──在威廉的過往印象中,這樣的方法,總是能讓這名女孩安定平穩。不料臂腕方才抬起,便被梅莉靈敏地躲開,只留下滿臉錯愕的威廉,還有停滯半空、不知如何反應的手。

  

  「你又把我當成小孩子。」雙手保護頭頂,梅莉鏡框下的雙眼微微瞇起,「我已經不會再吃這一套了,威廉哥哥。」

 

  「是啊,又忘記了……」收回的手指彼此交攏,威廉唇角勾起了帶著愧疚的弧度──不久之前才終能卸甲歸田的軍旅生涯,還未習慣平穩度日的退役軍人,像是被朦朧的紗帳籠罩視野,疏離的氣息遮去了感知、遮去那些昔日熟悉的變化。「是我的疏失,抱歉。」

 

  「又道歉了。」梅莉彎下腰來,直視著威廉的碧綠眼瞳,「威廉一直都是這樣……不是說好了嗎?不可以再說『對不起』這一類的話了。」

 

  「啊、抱──」

 

  「嗯?」少女的音調略為拔高。

 

  「……咳、梅莉。」僵硬地清咳一聲,面對此時不該出現的梅莉,威廉問道:「放著店裡不管,一個人跑到這裡來,沒有問題嗎?」

 

  「已經請露緹亞幫忙照看,也有記得替威廉放在那裡的盆栽澆水,不用擔心。」從窗邊望去,面臨道路轉角的街口,有著一間古舊小巧的書報攤商,豐富商品間額外擺放的綠意盎然,是威廉接手店面後的嶄新光景──梅莉跟著探頭望向窗外,顧店的少女正朝他們兩人揮手示意,「唉、威廉,你該不會忘記了吧?」

 

  「什麼……」

 

  一抹柔嫩緋紅拂過窗軌。

  新鮮的花瓣,點綴著水珠,折射暖陽的柔和光輝。

 

  橘髮男人的未完話語消逝在空氣之中。

 

  一臉尷尬地與梅莉對視,壓抑著慣性歉意,威廉眉頭緊蹙、僵硬身體,肩膀在瀕臨最高點時洩氣似地坍塌垂落。

 

  他的語氣無奈萬分。

  「可能要讓妳等我一下了。」

 

 

  七月時節已近炎熱。

 

  但威廉上街時仍裹著一件長版外套,他的四肢容易冰冷,全身上下似乎被鑿出了或大或小的洞孔,每每攢起一絲溫度,片刻便會消失無蹤──單手支撐枴杖,一邊倚靠梅莉的攙扶走下階梯,這片歷史悠久的城都,擁有許多老舊古樸的建築,對於行動不便的橘髮男人來說,陡峭而難以步行。

 

  「還可以嗎?」先行半步,小心翼翼地引導對方走下樓梯,梅莉握著威廉的手,微涼的體溫,像是入夏前最後一次春末的晨霧,穿梭在指縫之間。「早知道前些日子就別去替換義肢了,走得很不順暢吧?」

 

  「沒有問題。」平穩拐杖的端點,步下最後一層階梯,威廉輕徐了口氣,「早一點更換也好,要是拖到夏天,濕氣也是一大困擾。」

 

  「抱歉啊,威廉。」梅莉語帶歉意:「還要你陪我來湊熱鬧……」

 

  「到大街上了。」拐杖踮量著整齊鋪平的路面,橘髮男人搖頭,平日嚴厲的神色略趨緩和:「還不去逛逛嗎?」

 

  喜悅之色自梅莉臉上浮現。

  「那我走囉──」

 

  威廉頷首示意,露出了似有若無的微笑。

 

  踩著輕盈雀躍的步伐,裙襬晃蕩,少女走入了喧鬧之中。

 

  這個年紀的孩子,就該是如此的表情。

 

  那名正從孩童蛻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,應要享受即將到來的青春年華,而不是耗費大半時間關注這副殘破不堪的身軀,將自己侷限在街角書店與自身房門的狹小空間──應當要更加寬闊、更加擴散、更加得往外前行……

 

  威廉凝望著地面與拐杖尾端。

 

  ──不應是這樣進行的日子。──

 

  「威廉!」

  少女的嗓音將他從沉思間喚醒。

 

  梅莉還是忍不住要轉過頭來,回望目送她的對方──獨自站在小巷子出口,帶著熟悉的微笑,那個有點瘦弱的橘髮男人,自然而然得像是要被周遭景色融化一樣,讓她心底的不安再次湧升而上,熟悉的字節,沒有任何目的,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。

 

  梅莉在威廉的蔥綠眼眸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形。

  瑰紅的光影。

 

  「……你要小心一點喔。」

 

  她輕聲述說,幾乎要被風吹覆蓋的聲響。

 

 

  花瓣在威廉的掌心中蜷曲。

 

  五指輕攏,卻不是全然握緊,捻著那縷緋色,威廉將之收進口袋,一拐一拐地往前邁步。越朝熱鬧的中心走去,便會看見越多紛飛的花朵,幾乎要將整座城市淹沒的繁華,帶著玫瑰的清香──那是與現任君主極為相襯的顏色,年輕的王者有著一雙奇異的瞳眸,如紅寶石般的清澈剔透,一如他的賢明英勇,備受人民無盡的尊崇與愛戴。

 

  今日是新王登基屆滿週年的誕辰祭典。

 

  慶祝的喜樂繁多如人群洶湧,摩肩擦踵、落花與踩踏的鞋底,將路面的磚角空隙遮掩殆盡,寸步難行的環境在威廉眼下更是深刻,本就不喜熱鬧的個性,在負傷退役之後,更是完全無緣——威廉環視四周,沒有看見梅莉的身影,興許已是放心走遠。

 

  再次與相撞的居民低聲道歉,支撐全身重量的腳部開始隱隱作痛,威廉盡可能地靠著牆緣行走,尋找可供歇息的店面,擁擠的高溫逼出汗水,從額間滑落陷入眼角,刺激的微痛令他反射性地闔上雙眼。

 

  「你不過去嗎?」

  吵雜環境中,無比清晰的話語。

 

  光線重入視野,不知何時佇立在街道的少女,身著西裝、頭戴禮帽,一襲突兀的純白,與周遭全然抽離的格格不入。

 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 

  帽沿陰影下露出了難以探清的微笑,白髮少女耍弄著手上的銀製拐杖,幾抹銀光迴圈收入臂膀彎曲——於她來說,那僅是一份裝飾身份的象徵而已。

 

  「我能夠告知你正確的路途。」

 

  眨眼一瞬,少女消失在人群之中,宛如海市蜃樓裡的一抹殘像。

 

  不是幻覺,威廉卻如此篤定——少女離去得迅速,乾淨俐落地沒有軌跡可循,但他仍遲鈍緩慢地往人海處移動。

 

  突來的阻力停滯了雙腳前進。

 

  威廉垂首望去,擋在腳邊的生物從容以待,蓬鬆軟毛覆蓋全身,一只純白的綿羊,理應來說不該出現在人口密集的城市,綿羊叫喚幾聲,示意威廉遵從指引。

 

  脫離人潮,毫無理由地行進,似乎有著無形的絲線在牽動威廉的四肢。

 

  周圍一片寂靜,不知不覺威廉已跟隨綿羊來到城都邊緣,陽光無法透徹的窄巷,陰沉而昏暗,隱約飄散著霉與溼氣的異味,隨著深入程度越趨明顯,撲面而來的霉氣轉化成難聞刺鼻的惡臭,一陣暈眩襲來,威廉身形不穩地靠向牆沿,眼中景色模糊得雜亂無章。

 

  「唔……」陣陣不適自腿部湧上,酸、癢、麻的交融,與頭腦昏沉的鈍痛相互呼應,連帶耳邊不停轉繞的尖銳嗡鳴,噁心的反胃感倏地湧上,威廉摀起唇齒,乾嘔的聲音比起方才的人聲鼎沸都還要響亮。

 

  綿羊不斷推擠,催促著停滯的步伐,威廉抹去嘴角唾液,昏花的視線在綿羊身上重新聚焦,絨毛下的雙眼一片深邃,讀不出任何情緒起伏,僅有一道顯眼的訊息。

 

  繼續。

 

  「繼續……」威廉輕聲覆頌,撐起手中拐杖。前方巷廓越漸狹小,雜物、垃圾與磚牆縫隙的濕滑青苔,讓威廉在行走途中幾乎要失衡跌倒,刺鼻瘴氣填塞胸口,帶著沉悶滯礙封堵了氣管與喉道,疼痛加劇、從腳部開始侵蝕全身,威廉的意識幾乎要從腦海離去,他不禁開始急躁起來──得快點、再快一點、要來不及了……

 

  要是這次再來不及的話……

  低啞的嘶鳴從喉間顫抖發出,乍似野獸氣盡。

 

  最後一步踏離窄巷,那裡出現了一道身影,而溫暖的陽光幾乎要將他灼燒殆盡,威廉雙腿發軟,重重跪跌在地上,拐杖不知何時脫離掌握,飛落之後止息於遙遠的盡頭。

 

  鮮紅花瓣覆蓋了他泛起青筋的手背。

 

  威廉眼瞳微瞠,啟口吐露不成言語的喃喃囈語,高大的陰影籠罩著他,遮掩了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龐,從角落蔓延散播的乾裂拉扯著威廉的嘴唇,話語的敘述從未如此艱困,五味雜陳的低鳴,最終全數化作寂靜無聲。

 

  引人叫喊的疼痛襲湧腿腹,那處本是空無一物的殘缺,不應有這種反應、這種熟悉的觸感,濃重濕潤的鏽味,血肉在接觸空氣時陣陣跳動的痛楚,結合著煙硝塵埃下透徹心扉的哀號。

 

  站在他眼前的高大男子,是那位納盡一切民心愛戴的新任君王,被緋紅花瓣簇擁的身影筆直挺拔,處處充滿著年輕朝氣的生命力,銀髮梳撩在後,一身雍容華貴的繁複禮服,漆黑絲絨與威廉身上的粗麻棉布相異甚大,形成了強烈對比。

 

  君王的眼睛很美,透徹純淨,那是最為人民津津樂道的部位。

  但卻不是寶石的顏色。

 

  在背光處隱約閃爍,深邃、濃稠、深不見底的紅。

 

  是血。

  那是在威廉腦海中,瞬間竄過的清晰字句。

 

  「古魯瓦爾多殿下──」

 

  方才啟口,君王的身型便開始崩毀損壞,從四肢的尾端向上延伸,腳踝、腿部、膝蓋,五指、手肘、臂膀,最後是佔據大半臉部的下顎與顴骨,小腿的劇痛讓威廉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哀鳴,冷汗滑落頰邊,古魯瓦爾多銳利的視線仍在凝視,那裡僅剩一雙令人畏懼的瞳孔,紅絲遍布,像是從虹膜縫隙間洩溢而出的鮮血。

 

  威廉看著自己緊握成拳的雙手,被黑色手套覆蓋,失去的單腳在痛不欲生的細胞再生下恢復如昔,深藍色的軍服再度包裹身軀,染滿血漬、髒汙,狼狽不堪的殘破,寒意浸濕了威廉的後背,隨著胸口起伏,化作水液滴落塵土。

 

  是夢嗎?

  啊,又是夢。

 

  「不可以。」

  少女的聲音清晰透徹。

 

  威廉回過頭去,嬌小的身影站在街道彼端,熟悉的臉龐比方才所見的還要稚嫩,草綠洋裝被一襲虛幻的粉嫩衣物取代,女孩瑰紅色的瞳眸中透露著冷漠,卻又夾帶濃烈可見的哀慟。

 

  「再繼續深究的話,幸福的夢,又要消失了。」

 

  平靜的嗓音隱約染上情緒波動,梅莉撇過頭去,似要忽略威廉腳側慘不忍睹的血肉糢糊,黑色光芒自她手中緊握的魔杖四散而出,攀進腳底陰影,開始吞噬周遭逐漸破碎的景象。

 

  威廉渾身一震,難以停歇地劇烈顫抖,他試圖起身,卻被陰影束縛得無法動彈。

 

  「不、梅莉……」緊盯女孩,掙扎著想朝梅莉伸出手來,威廉的吐息虛弱無力:「別這樣、別再這樣……」

 

  「晚安。」

  女孩的眼睫微垂。

  在黑暗吞噬世界的最後一角前,梅莉始終沒有正視他。

 

  要是對上視線,一定又會是那個讓人不想回憶的眼神了,破碎的傷痛沉澱在那片令人沉醉的蔥綠瞳孔下,在梅莉第一次出手干涉夢境時,威廉的表情,便已難忘得刻骨銘心。

 

  死寂的黑暗籠罩梅莉,她伸出雙手,小心翼翼地接住緩緩降落的微弱光芒,不安定地明滅閃爍,細微震動從掌心流向腦海,少女的耳邊似乎傳來了威廉若有似無的嘆息。

 

  「對不起,這麼粗暴地對待你。」

  她將那道光芒收入懷中,宛如緊擁對方的身軀。

  「我一定、一定可以找到解決的方法,在那之前,就請你一直在夢中沉睡吧……」

 

  「威廉哥哥。」

 

 

  END

 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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